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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里酒杯当地一声落在桌上, 盏中残酒泼得满桌淋漓。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 “她吞了混沌珠?”
大禁说是,“如今迷失了本性,遭遇围捕时杀了一众天兵,天辅君也受了重伤。要不是天猷元帅及时赶到, 恐怕连神君都凶多吉少了。”
天帝脸上神情复杂, 一时呆在那里, 显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。
炎帝站起身,很有些不可思议, “你为什么要把混沌珠给她?这回闯下了弥天大祸, 接下去你打算如何收场?”
死伤那么多天界神众, 可比当初岳崖儿闯琅嬛盗天书严重多了。他有时确实不懂这位老友的心思, 虽说为了一统乾坤,手段狠辣些也不是什么罪过,但城府过深也让人感觉无望。一面说爱, 一面又借她之手谋算三族,这真的是爱么?他只知道玄师会竭尽全力完成天同交代的任务,却忘了她执拗起来连自己的性命也舍得下?
“我没想到……”天帝失魂落魄, “我以为她会漏夜赶回月火城,将混沌珠交给始麒麟。”
然后等着始麒麟吞吃混沌珠, 诛杀庚辰和凤同宴?谋算得是没错,如此一来一劳永逸, 只需专心消灭始麒麟便可, 但那一切首先得建立在“大道无情”的基础上。如今他对麒麟玄师生了情, 再继续按照原本的计划根本不可行,闹得的不好真要一辈子当孤家寡人了。
炎帝紧要关头很有壮士断腕的决心,“人都入魔了,留着还有何用?让她效法当初的罗睺,把人间弄得民不聊生么?”转头对大禁道,“宣神霄天五殿帝君吧,召集天众合力解决此事。”
炎帝的解决无外乎杀,天帝站在那里,人都有些麻木了。脑子里架起了无数风车,巨大的轰鸣将他震得头痛欲裂,可他知道不能照炎帝说的做,大禁转身欲去传令,他冲口喝了声站住,“没有本君的令,谁也不得轻举妄动。”
炎帝讶然望向他,“你是打算徇私情,让三途六道陷入水火之中么?入魔的是你的女人,所以你纵容她作恶?”
天帝被他吵得脑子都快炸了,“她哪里作了恶,不过只是一时失控罢了。”
“你疯了么?她杀了天兵,打伤天辅君,你还要护短?”炎帝望了望四周,低声道,“你的那点事自以为压得好,其实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。多少双眼睛正等着看你如何处置,一万年夙兴夜寐,别为一个女人坏了道行,对不起师尊最后的嘱托。”
天帝沉默下来,那张波澜不兴的脸上表情凝固,谁也看不出他此刻所思所想。半晌才道:“这件事是我失策,后果也由我自己承担。”
他说罢便要走,被炎帝拦住了去路,“怎么承担?你肩上责任重大,千万不要乱来。”
他勉强笑了笑,“你我相识这么多年,几时看见我乱来过?她的事我不能不管,也许坏到了一定程度,反倒会出现转机。只是天界事务这两日要请你代为主持,一切等我回来再说。”
炎帝再想劝解他,可惜来不及了,他身形一杳便不见了踪迹。剩下大禁同他大眼瞪小眼,“帝君,这可怎么办?斗部大将还在凌霄殿等君上下令呢。”
炎帝两眼茫茫看向天际,“陛下都亲自出马了,还有他们显身手的机会吗?别凑热闹了,都散了吧。”
大禁很迟疑,“当真这样同他们说?”
炎帝捺着唇角说当然不能,“为了女人只身赴险,传出去不好听。就说陛下已另有决断,命九司暂且按兵不动,等候陛下诏令。”一面说,一面哭丧着脸开始同情自己,“本君也想过两天安生日子,他凡心大动,每回坑的都是我。三年啊,我替他守了三年,刚松散了两天,又来了……”
大禁耷拉着眉毛说:“帝君能者多劳,再说君上唯一信得过的只有您啊。”
是啊,就为这份信得过,他也得赴汤蹈火。炎帝拖着沉重的步子下了观澜台,颇有一唱三叹的惆怅,“走吧,去传令,先稳住四海八荒,再命人严密监视龙族动向。这个庚辰太不老实了,依我的意思,直接绑上斩龙台杀了算了……”
***
西北海之外,大荒之隅,有山名不周。
盘古初开天地时,这里人烟不至,因此并没有命名。后来共工和颛顼争夺帝位,把山拦腰撞出一个大口子来,自此山体残缺了,才有了名字叫不周。
不周山原本很高,几乎与昆仑一样,被视为通天之境。它纵向截断大荒东西,将寒流挡在山体之外,因此早前海内气候平稳,四季如春。但自从山体被破坏,人间便有了春夏秋冬之分。春暖花开是因海外朔气斜扫,寒冬料峭是因朔气直入。反正无论如何,不周山都是寒流必经的关隘,导致山脊终年覆盖积雪,山脚却因风沙侵蚀,呈现出赤红色的地貌。
两个极端的颜色,在同一座山上完整体现,远远看去形态诡异,却又有道不尽的美。美则美矣,穷山恶水,仍旧是一片被遗忘的大地。
一道银光落在山脚,像朱红世界里忽现的清泉。禅衣逶迤,慢慢走过荒野,触目所及都是犬牙鲸背般的土墩和沟槽。
这地方条件恶劣,藏身之处很难找。向北望,倒是有一条寒暑河,河边方山连绵,最高的也能有十几丈,勉强可以藏下一头巨兽。
一面寻找,一面觉得不安,迫切想见到她,又不知她吞了混沌珠后变成了什么模样。有时真恨自己,动情后逐渐丧失了独断的能力。始麒麟吞吃混沌珠,和她吞吃混沌珠又有什么两样?如果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,很快便会传来龙族与凤族被降的消息。就算自己不忍心,派诸天帝君平息神兽之乱就好,这场变故很快会过去,三界也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安定与繁荣。
可计划推进到这里,他后悔了,有了牵挂,偏要亲自蹚浑水。明明黄粱道时打定了主意一刀两断,结果得知她出事又匆匆赶来,自己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,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了。
他茫然走着,茫然呼唤:“长情,本君来了,出来见见我,我有话同你说。”
可是耳边只有呼啸的风,偶尔参杂着石子在河床上滚动的声响。
她不肯现身,他知道她是有意躲着他,甚至可能潜伏在某个暗处,正伺机准备咬断他的脖子。他寸步留心,一片朗月照耀,山是巍巍的山,影是颤动的影。
忽然风里传来压抑的喘息,那是猛兽进攻前专注的准备,时断时续,仿佛这样能隐藏自己。但不巧得很,她在他上风,虽然预测距离不下百步,但微微的一点动静都传进了他耳朵里。
他站定了,月光皎洁,山色变作深蓝,他在玄异的世界里试探,“长情,你可在这里?”
巨兽的呼吸有轰鸣之势,在他听来恍如焦雷。他静静站着,静静听声浪越来越近。利爪放轻力道踩踏,石子却在脚下发出了互碾的声响。
余光瞥见一片足尖,他心头怅然,再也不是美人素履了,趾甲尖利如刀,在寒夜里发出凄清的光。呼吸声悬在头顶,若是没猜错,抬头就能看见血盆大口。不知她还记得他么?抑或是吞吃了混沌珠,愈发坚定了要杀他的决心吧!
他还是等,等她先出手,他想知道她的态度。很可惜,她口下并未留情,猛地一声咆哮,向他扑咬过来。
獠牙杀到,巨大的咬合力要是落实在身上,那半截身子恐怕就没了。好在预先有准备,他两臂交叉,拱起一道防御的光墙,她无从下口,反被气流弹出了好几丈远。
他终于转过身来,到这时才看清,变异的麒麟早就没有了流动轩昂的气韵。混沌珠是魔祖的法器,凝聚了魔道的恶与怨。五气入体后冲破桎梏放肆生长,如今的玄师眦目欲裂,獠牙有七八尺长,他这样的人形,恐怕连塞牙缝的资格都没有。
她一击不中恼羞成怒,足下烈火口中雷电,呼啸着向他横扫过来。他扬袖掀起狂风,双手结印大喝一声“破”,强劲波光穿火劈雷打散她的攻势,复狠狠向前推进,一下击中了她的璇玑穴。
庞大的身躯被震飞,重重砸在地上。可能摔得有点晕,她晃晃脑袋,很快起身再战。接下来的一轮奇袭,简直激发出了罗睺当年的力量。万年之前白帝与魔祖交战,当时他就在中天观战,那轮战斗当真打得日月无光,那时他还曾遗憾不能参战,如今一役重现了当年的激烈战况。
电光相交,一击迸散,麒麟刨爪压身作进攻状,巨大的身形上方隐约浮现出魔祖的影像。他暗暗吃惊,再这样下去,恐怕罗睺寄居在混沌珠里的残念会强行夺舍。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控制住她,至少让她冷静下来,不再调动内力。
天帝自有混元神力,运足了气出手害怕会伤到她,总是要保留几分。只是这力量过于凛冽,即便留了余地,也还是将她打得五脏移位,骨节寸断。
他收回手,心里一阵发慌。混沌珠的业力暂且被封印起来,麒麟的真身也随即消散,只剩一个楚楚的身形蜷缩着,因疼痛抖作一团。
他匆匆过去看她,这刻顾不上什么男女大妨了,反正她没穿衣服的样子他不是第一次看见,虽然暗暗羞怯,行动上也未有任何彷徨。他想抱起她,但是轻微的碰触也引发她痛苦的呻/吟。他僵着手臂,一瞬竟不敢动作了。
亲手打断的骨,只有靠他亲手接上。他输了神力为她续命,可她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向他嘶吼。眼里赤红的光没有散去,就算恢复了人形,神识也还是停留在兽的状态。
也许是长时间处于亢奋,一时难以回归本源,不要紧,过会儿总会好的。他还抱有一点美好的祈愿,在她试图攻击他时努力控制她。可她实在彪悍,他没办法,抬袖一记手刀劈在她肩颈处。
她晕过去了,到这时才算安静下来。他脱下罩衣包裹她,就近找了个山洞先安置,然后再另外想办法,看看能否逼出混沌珠。
不周山唯一的一点好处凸显在地势上,易守难攻,山腰有一处平地,倒像个天然露台。露台下地势陡峭,走兽上不来,天上呢,他不发话,也断然没有人敢出现打搅。
没想到真真实实和她单独相处,居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。他放她躺下,一遍遍看她的脸,她始终拧着眉头,他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难受。
心里千斤巨石压着,脑子里乱得厉害,努力定下神,才悬掌试图把混沌珠吸出来。然而那魔珠仿佛生了根,明明就在那里,却任凭他想尽办法也岿然不动。他着急,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混账,会将计就计把混沌珠给她。早前受惯了她的冷眼,却在她举剑刺向李瑶时赌气,把她一个人扔在了黄粱道……后来她遇见了什么,他不知道,为什么会吞下混沌珠,他也不知道。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快要疯了,如果她醒来还是这癫狂的样子,他又该怎么应对这棘手的一切。
她长声吟哦,孩子般低泣着说疼。他慌忙替她揉搓四肢,“哪里疼?说出来,我替你治伤。”
她缓缓睁开眼,满目红光敛尽,收缩成一个小小的赤色的环,火光之下有种妖娆的美态。像刚认识他一样,定眼看了他很久,张了张嘴,哑着嗓子叫他少苍。
天帝一瞬感觉酸楚,记事以来除了师尊白帝,她是第二个直呼他名字的人。之前虽也曾叫过,但大多时候伴随咬牙切齿的咒骂,那两个字对她来说不具任何意义。反倒是这次,她的语调出奇地正常,他忽然觉得一切似乎不太坏,如果单单对于他的爱情,真的不算太坏。
他挪过去些,伸出手臂来揽她,“你还记得我是谁,你没有忘记我。”
她驯服地靠着他,大战一场后精疲力尽,鬓边的发汗湿了,瑟缩着说:“好冷。”
才言罢,一双冰凉的手忽然落在他手腕上,略停顿了下,顺着宽大的袖子扶摇直上,所经之处激起一串细栗。他有些惊讶,她却很贪恋的模样,唇角带着餍足的笑,喟然长叹着:“好暖和呀……少苍,你真暖和……”
如此软玉温香,是个男人都拒绝不了。他竟然恍惚了,任她和他肌肤相亲,甚至生出不枉此生的念头来。可是一切狂潮般涌来,又狂潮般褪去,残存的一丝清明强迫他回神,就在此时发现她獠牙暴涨,张嘴咬向他喉头。他横臂去挡,利齿穿透他的前臂,连切割皮肉的脆响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血洒得到处都是,她还在疯狂叫嚣。他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狠下心肠,把她绑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