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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衡殿里门窗洞开着, 长风入殿, 吹得案上烛火轻摇。天帝坐在那里, 入定了似的, 好半天一动不动, 也没有说一句话。炎帝对他这闷葫芦的性格有时也感到头痛, “接下去怎么办?你可是打算放弃了?”
天帝缓缓摇头, 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。
炎帝回身坐在圈椅里, 托腮看着他,“你啊, 有时候就是太老实了。权衡天下的手段,一成用在和女人打交道上, 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。依我的意思,你根本不该把伏城的事告诉她,悄悄办妥了, 少了多少麻烦!女人的心很软,她知道有人为她而死, 心里会难过上一阵子。她一难过, 大婚就遥遥无期,你还得眼巴巴等着。”
天帝终于开口了, 颓然说:“我不愿藏着秘密和她成婚,况且她曾经喜欢过伏城,如果她因这件事不肯下嫁与我……我也不能怪她, 谁让我没有为她而死。”
堂堂的天帝, 竟然用上了“下嫁”一词, 但凡作配天帝必是高攀,若不是在这场爱情里处于绝对劣势,也不会卑微到如此程度。
炎帝叹了口气,他们之间的感情,他不该过多参与,因为旁观者有时候也未必清。但天帝最后那句丧气话,听得他很不是滋味,“爱之深浅,从来不需要以死证明。你是天帝,不是贩夫走卒,你若出了事,乾坤大乱,她麒麟玄师就是千古罪人。”
所以保全自己,就是在保全她。如果天帝一旦有了任何闪失,麒麟族便会遭受比万年前更彻底的毁灭,届时麒麟族还想留存一丝血脉,简直是痴心妄想。
天帝的哀与愁,不愿拿来多做讨论。他站起身轻拂了下衣袍道走吧,“这个时辰,紫府君应当在十二宫。”
天上祥云叆叇,从巨大的一轮明月前飘过,大司命仰头看了眼,转瞬两个身影便到了浮山尽头的长街上。
长街两侧尽燃琅玕灯,幽幽的蓝光映衬回转的护体神气,莫名有种庄严之感。大司命见过那种气势,当初仙君被囚八寒极地,浮山的缚地链松动,天帝亲自出面,将浮山拉回原来位置。那时他便惊讶于此等仰视才能及的尊贵气韵,即便过去千万年,也绝不会忘记。
他快步前来,就近确定,是天帝和炎帝。忙拱起手,长长施了一礼,“琅嬛大司命,拜见天帝陛下,拜见赤炎帝君。”
天帝道免礼,炎帝朝第一殿方向眺望:“你家君上今日总在了吧?”
安澜是个懒出蛆来的人,他情愿蹲在山上养凤凰,数蚂蚁,也不愿过问凡尘俗务。但凡有人求见,就把云游那套拿出来搪塞,以往都是下面人来拜谒,他还可以避而不见,今天天帝都亲自驾临了,他再躲着,就有点说不过去了。
果然也不必大司命通禀了,白玉露台上有人翩然而至。临空俯瞰,衣随风动,他永远是那种慵懒的样子,用慵懒的语调打着招呼:“今天刮的什么风,把两位刮来了?”
师兄弟三个很少聚得这么齐全,既然天帝没有带金甲神随扈,那就说明这次是私下的集会。紫府君一手抚着望柱顶端的石莲花,笑得慈眉善目。对他来说天帝驾临是一种态度的表示,往日大家都较着劲,谁先主动便是谁先低头。这次天帝陛下屈尊前来,看来是打算冰释前嫌了。
不过天帝毕竟是天帝,当然不会直接向任何人低头。三人身形一晃,在露台中央碰了面。天帝回身望琅嬛,淡声道:“本君是忽然想起百鬼卷的事,特来看看。”
紫府君哦了声,“陛下不必忧心,缺的那一鬼,我已经补全了。请代为转告大禁,本君找到了新的艳鬼,纠缠他的那一只,就不必再惦念了。”
天帝点头,复转过脸望向宫阙方向,十二宫依旧静悄悄的,并不见岳崖儿和孩子的身影。
来者是客,紫府君是个有风度的仙家,他比了比手,“有什么事,入殿商谈吧。”
炎帝冲大司命使眼色,示意他拿酒来。自从天帝即位,他们师兄弟已经多年没在一起喝酒了,今天是个好机会,喝酒除了助兴,还能增进感情。
三人临窗而坐,第一宫的窗建得尤其大,玄漆回文饰以髹金,有种厚重华贵的气象。
炎帝为三人满上酒,举起杯道:“我们兄弟,认识一万多年了,往日各自立场不同,难免意见相左。今日借这一杯酒,把积怨都放下吧,从今往后兄弟齐心,毕竟余生还要共处,一辈子的兄弟,比一辈子的仇敌要好。”
说起这个,彼此还是有些不自在。当初紫府君和岳崖儿的事闹得很大,天帝的秉公办事,着实让安澜吃了不少苦。
好在紫府君度量很大,他摆了摆手,“陈年旧事,不提也罢。我从未将任何人视为仇敌,况且那事我也有责任,还望天君海涵。”
他向前递了递杯,天帝与他碰了一下。
有些事不好开口,但不开口也没有办法。天帝斟酌了下,缓声道:“本君今日前来,是想多谢你。本君与麒麟玄师的纠葛,想必你也听说了。龙汉初劫时月火城被灭,是你把玄师残念养在龙脉里,保她万年后重回本君身边。若没有你相助,就没有今日的她,因此本君对你心怀感激。”
紫府君笑得有点难堪,天帝和玄师的这场爱情闹得一天星斗,对于执掌天地的霸主来说,其实不算好事。他呷了口酒道:“我反倒觉得有些对不起你,要不是我多管闲事,你如今也不用弄得这么狼狈。”
狼狈一词用得好,天帝苦笑了下,可不是么,狼狈得几乎无颜见人。
紫府君觑了他一眼,“师兄,你不会以为这是我刻意而为,挖了坑等你往里跳吧?”
是不是都无所谓了,他垂眼看杯中月影,低声道:“这本就是我的劫。”
紫府君和炎帝交换了下眼色,今日的天帝再也没了往日心高气傲的样子,可见情之一事,确实伤人心神。紫府君算是有经验的,因此很可以体会他的心情,谁还没有纠结的过往呢。他缓缓转动酒杯,曼声道:“今日你们来找我,应当不光是同我叙旧,有什么事就直说吧。”
天帝毕竟有些难以启齿,还是炎帝替他开了口,“玄师座下弟子染上了尸毒,救不回来了。你有回春妙手,帮个忙,把他的残识送进地脉温养,也好了了玄师的牵挂,让她安心同这个人成亲。”
四海八荒人人知道紫府君懒,却无人知道天经地纬、造化万事他都一目了然。那个弟子不就是天帝的情敌吗,这件事上他如此宽宏大量,简直不符合以往的性格。
紫府君再三审视天帝,天帝也认同,“本君欠他交情,还他一条命,自此大道内外,别无挂碍。”
天帝陛下欲行善事,作为臣属自然没有二话。遥想当年,他蛮不讲理坏人姻缘的时候,确实让人恨得牙根痒痒。但时过境迁了,他和岳崖儿如今过得幸福美满,那点过结就不必耿耿于怀了,紫府君毕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。
他说好,“这事不费周章,我跑一趟就解决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举杯相邀,三人痛快地碰了个杯。
天帝正仰首满饮,不妨袍角被牵扯了两下。低头看,一个五官精秀的孩子站在他腿边,咧着嘴,管他叫“伯伯”。
天帝讶然,看向紫府君,“这是你儿子?”
紫府君说是,“第一个已经下山历练去了,这是第二个,叫罗旬。”
天帝怔了下,猛然发现时光荏苒,一晃眼竟过去那么多年了。他垂手抱起孩子,放在自己腿上,笑着问他:“罗旬可会饮酒?”
孩子稚嫩的嗓音是一剂良药,“爹爹说,成大事者不贪杯,小饮怡情,大饮坏事。”
天帝颔首,“说得对。”挑了个果子,喂进他嘴里。
冷血的君王,好像从没有和孩子打过交道,但相处颇为融洽。炎帝感慨不已:“你也该生一个了,一直这么孤零零的,不是办法。”
天帝瞥了他一眼,郁塞道:“本君何尝不想……”
棘手的事不用多说,彼此心里都有数。酒过两巡,紫府君起身道:“此事宜早不宜迟,这就动身吧。”临走前让他们等一等,自己进了琅嬛,说有东西要带上。
神界的人,抬脚便是天涯,月火城再远,也不过弹指间抵达。
进了祭司殿,里面有人迎出来,白衣黑发,浑身上下没有点缀,却人如皎月,不染尘埃。紫府君知道她是麒麟玄师,向她颔首致意。天帝同她介绍了来人,她上前深深行了一礼,“承蒙仙君再造之恩,长情铭记在心,永世不敢相忘。”
紫府君轻笑,虚扶了一把道:“长情……还是本君给你取的名字。”
长情直起身来,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这位夕日的救命恩人。那时候她六神无主,看不见他的样貌,却记得他的声音。就是这语气和音色,如杏花春雨,东风破晓。她那时猜他是个温柔和善的人,果然没有错。也只有如此淡泊的性情,才能取出宋长情这样温暖的名字吧。
“本君今日来,是受陛下所托,为玄枵司中定神养魂。请玄师为本君引路,”紫府君说罢,回身对那两个师兄弟道,“你们且在外面等我,不必跟来。”
长情引他往密室去了,天帝呆呆目送他们的背影,眉间隐约有忧惧之色。
“他们为什么要独处?”
炎帝趁机往他心上捅刀,“怎么?你怕长情会看上他?也对,女人很喜欢他这种脾气和长相。”
见过山川壮丽,便无心江海广阔了,其实天帝根本不必担心。
长情将紫府君带到冰棺前,惴惴看他抽离伏城的三魂七魄。尸虫过处几乎寸草不生,当真是寻了很久,才终于僻出他的一魂一魄。看着那一缕浅淡的蓝色被仙君收入怀里,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起来。紫府君也不劝她,待她哭尽兴了方道:“所幸处理得及时,要不是有坚冰封存,恐怕连这一魂一魄都难以保全。玄师请节哀,事情总算没有坏到无法挽救的地步,一切尚有转圜。”
她终于止住哭,难堪地擦了泪道:“我失态,让仙君见笑了。”
有了妻子的男人,几个没见过女人哭的?紫府君波澜不惊,和声道:“魂魄交给本君,玄师可放心。我有一件册子,想请玄师过目。”说罢从袖笼里取出一个卷轴来,交到她手上。
长情不知这是什么,迟迟展开了,上面赫然写有她和少苍的名字。一路往下看,似乎把两人的纠葛记载得很清楚,最后是以金箔写成的两句话,“冠之为幽虚之天,理之以天后之便。”
她愕然看紫府君,他聊聊一笑道:“这三生册连天帝都没有看过,本君这回犯了天规,趁职务之便,把内容泄露给玄师了。本君这么做,只是为了向你说明一点,万事有因才有果,如果不是因你和天帝有这段姻缘,本君也不会出手救你。你们之间一同经历了那么多,还不够看清一个人么?最艰难的时候他没有放弃你,你挺过来了,也不应该放弃他。”
她不说话,只是一味盯着那繁复的篆字,半晌才道:“我和他是有姻缘的?”
紫府君点头,“当然,你可以不认命,但不能不信命。你知道本君为什么当时给你取名叫宋长情?就是因为你残念中带恨,对你不好。叫长情多有人情味,你有好姻缘,何必执迷于前世。”
她还是想不明白,“那么仙君为什么让我姓宋?”
“因为唐朝后面是宋朝嘛。”仙君讪讪笑了下,“你比预计的早醒,本君算错时间了。”
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密室,天帝和炎帝还在外面等着。天帝不知在想些什么,一直低着头,直到听见脚步声方抬眼,迎了上来。
紫府君一派淡然,“螣蛇尚有一魂一魄残余,我这就带他去地脉安置。”
长情殷殷嘱托:“一切便有劳仙君了。”
紫府君点头,“有本君在,只管放心。”说罢冲炎帝一笑,“二师兄,我需要人搭把手,你随我一同去。”
炎帝很有眼色,立刻说好。临走又吩咐了句:“伏城的尸身成了虫冢,不能再留着了,想办法处置了吧。”
那两个人出门,眨眼便不见了。殿中满室静谧,只剩天帝和长情两个。空气里凝结着化不开的尴尬气氛,望一眼对方,各自都有些不知所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