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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从这一刻开始,东宫就会经常出现诡异的一幕,太子弘举着一面镜子,从活人照到家具摆设甚至是草木。他在前面躬身前行,后面长长跟了一堆伺候的人。因为他的不眠不休,大家要准备着巾栉、茶盏、点心,甚至胡床,跟着他转圈。
殿中监到底忍不住了,抱着拂尘爬上前,对正在拿镜子照蚂蚁的太子痛哭流涕:“殿下,您究竟是怎么了?老奴伺候殿下这么多年,说句倚老卖老的话,老奴是看着殿下长大的。殿下一向仁爱聪敏,又极有君子风范,一举一动都符合东宫太子的所有标准。可是现在……您怎么变了?您看您裹得一身泥,您到底是怎么了?您是病了吗?您要是哪里不舒服,老奴立刻招药藏局,为太子殿下诊治。如果药物不能控制,那就找巫女施禁咒,找侲子跳大傩也行……殿下,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要是让天后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,太子殿下就回过身来,把铜镜对准了他,“看看镜子里面是什么?”
殿中监定神看了两眼,里面是自己白胖的脸。他拿手摸了摸,最近轮廓越来越模糊了,好像该减肥了……
猛发现差点被他绕进去,殿中监重新开始苦口婆心:“殿下,您有三个兄弟,每一位都有治世之才,您身为长兄,更加不能松懈啊……”
夷波有点不耐烦,皱着眉头说:“这兄弟四人,每一个都曾经那么接近权力的顶峰,可惜最终没有一个能够大展抱负。当不上皇帝的也就罢了,当上的也还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,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了,放松点,别太紧张啦。”
她这一席话令殿中监目瞪口呆,似乎觉得太子已经病入膏肓,连滚带爬跑去请医官了。
夷波还在苦恼,她几乎已经把所有活物都照了一遍,有的前世是人,有的前世是猪是狗,就是没发现壶盖的踪迹。如果人不在东宫,那就得到外面去找了,可她被禁足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放出去。
她有些苦恼,盘腿坐在地上思量,每个人都照遍了吗?想想有没有被遗漏的……忽然记起还有面壁思过的合欢,转瞬又摇头,可能性应该不大,壶盖怎么可能是个钙呢。每当回忆起他看着太子弘的痴汉目光,她就觉得这孩子彻底没救了。
然而不管怎么样,死马当作活马医吧!她把镜子掖在怀里,整了整衣袍向合欢的卧房走去,推门就闻到一股旖旎的馨香,透过柔软的纱幔往里看,重席上坐着个人,正扭着身子,拿木篦子篦头。
合欢是个十分有诗情画意的小资男,他揽着头发对镜惆怅:“夜来幽梦忽还乡,小轩窗,正梳妆。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……”
夷波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,虽然她读书不多,但这首诗现在听来,实在是太怪异了!她心里一阵激荡,碎步到了他面前:“合欢我的爱……”
合欢一惊,像花蝴蝶一样跳起来,飞进了她怀里,“嘤嘤嘤,殿下,您终于想起合欢来,合欢以为您再也不理我了。”
“怎么可能呢!”她打哈哈笑着:“合欢,你刚才吟的那首诗,听上去有点耳熟。”
合欢不以为然,“是李白的诗啦。”
“我怎么记得是苏轼的?”
这根本就不是问题,“可能是我记错了。”合欢一摆手,“管他是谁,总之殿下来看我,合欢好高兴好高兴。殿下想吃点什么,我命人做来。殿下想要什么消遣?打双陆好不好?投壶好不好?或者……”顿了一下,脸红红地说:“殿下比较喜欢流汗的活动,合欢刚洗完澡,可以任君采撷。”
夷波抚抚额头,“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前面那个话题。合欢,苏轼是哪里人?”
合欢不以为然,“眉州眉山人啊。”
“我说的是朝代。”
“北宋的……”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,他惊惶地捂住了嘴。
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兜了个大圈子,谜底居然近在眼前!夷波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语的忧伤,叹了口气说:“你来,我们好好谈谈人生。”
合欢眼泪汪汪地挨过来,看上去像朵淋了雨的小雏菊。夷波搂着他,掏出净婆梨照了一下,一只青铜壶盖作三维立体式旋转,盖身上镌满梵文,顶上还镶着一颗硕大的祖母绿。
他又开始嘤嘤嘤,“绿云罩顶,我一辈子都挣不脱这个命运,真是作孽。”
夷波扣住他,“你不会跑吧?”
谁知他没有挣扎,反而紧紧抱住了她,“殿下在,合欢哪里都不去。”
入戏真是太深了,在暴露之后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演下去,简直就是新一代的影帝。夷波当然也怕他遁走,毕竟她和龙君入了轮回,扔下了所有包袱,只带上了魂魄。他不同,他是强行穿越的,一定还保有自身的灵力,他要是跑起来,谁还抓得住他。于是她开始给他讲责任和道义:“世间万物的存在,都有他独特的价值,而你的价值非常稀有,世上找不到第二个。正因为稀有,所以更应该自尊自爱,你怎么跑到这里当起男小三来了?这份职业是没有前途的,你的过去一片辉煌,现在何必自甘堕落。”
他叹了口气:“这就是爱。”
“不对!”夷波豪迈地一挥手,“你的爱应该献给天下苍生,你应该涤荡妖界罪恶,让妖界充满和平友爱。如此伟大的使命,怎么能够放弃呢。你看你,把自己弄得身首异处,这样影响多不好!听我的话,你应该当至高无上、受尽景仰的九黎壶,而不是个人人喊打的娈童。”
合欢听完就哭了,“可是我当娈童,当得很享受啊。殿下待我很温柔,天底下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。”
原来是缺爱太久,迷失自己了。夷波说:“他是人,你是神器,你们两者完全没有交集。你说你,连生/殖器都没有……”
合欢哭得更凶了,“就算我有残疾,我不当神器可以吗?我就给他当鼎器……”想想又不对,紧紧抱住她,“什么你啊他的,你就是殿下,合欢最爱你了。”
夷波很尴尬,“你应该知道我的真身吧?”
他答得很干脆:“知道啊,不就是一条胖鲲鹏嘛。没关系,我一点都不嫌弃你,以后会一直爱着你的。”
夷波张口结舌,“你不能随便爱我啊,我是有另一半的人。”
“你和他无缘,所以还是不要想着他了,和我在一起吧!”
说起这个简直一记戳中她的泪点,今生无缘,当初听到白泽这么说的时候,她都已经要放弃了。本来希望这辈子能改一改命盘的,结果阴错阳差,你变女来我变男,又是相爱相望不能相亲。
她捧着脸,瘫坐在地上,“我是来劝你走正道的,你不要扰乱我的心智好吗!”
合欢抽了条手绢递给她,“看开点吧,就像当初他和你母亲无缘一样,他和你也没有希望。哎呀,这种事情怎么还遗传呢,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。”嘴上这么说,脸上全不是这样,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,笑得非常畅快。
这就是对待情敌该有的态度,反正他已经决定把太子弘和这只鲲鹏看作一个整体了。人的生命太脆弱,鲲鹏就好多了,她可以活亿万年,不论沧海桑田她一直都在,就像储备石油一样,她的爱也可以源源不断,单这么想,就觉得充满了希望。
夷波受够了刺激,在崩溃说了几十句“我不信”后,决定还是得振作起来。她扶住他的肩说:“你不在,壶身会吞噬天地!难道为了你个人的私欲,就不顾所有人的死活吗?如果连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了,大家一起完蛋,所以为了大爱舍弃小爱吧!胡大则拿她那口镔铁煎饼锅子暂时顶替你,可是撑不了多久,锅已经裂了,你知道吗?”
他有点无奈地垂下了嘴角,“我也知道自己责任重大,就因为这样,我被吊在那里几万年,腰酸背痛腿抽筋,简直不是壶过的日子!好不容易有一次逃出来的机会,你又让我回去!”
夷波摊了摊手,“不要抱怨出身,天生我材必有用嘛。”
合欢别过了脸:“用不着给我喝鸡汤,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。”
“吊着你是为了防盗,既然你不愿意,那回去之后就把你放下来,包在棉被里,这样好不好?”
他又显得很不屑的样子,“我还有一个要求。”
夷波只差没有给他跪下了,“你说,我要是能办到,一定照做。”
“我要跟着你,以后由你当我的监护人。”
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难办啊,他是神器,东皇太一绝对不会同意让他离开飞浮山的。如果她应了他这个要求,就意味着她要接替白泽,常年无休地守在冰天雪地里,一直到死的那一天吗?
她在天人交战的时候,合欢忿忿道:“又想让我回去,又不愿意付出代价,做人不能那么自私。”
夷波一惊,“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?”
合欢说:“我的他心通偶尔也会灵验,可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。殿下,难道合欢不可爱吗?你那么不愿意和合欢在一起吗?我的要求一点都不高,只要你陪着我!我的壶生是个悲剧,一旦归位,就再也不能离开了,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?”
这样一说,夷波的同情心泛滥了,“那等我处理好北溟的海务,就去飞浮山陪你,这样可以吗?”
他又往上一跳,跳进了她怀里,脸颊在她脖子上猛蹭,“殿下太好了,合欢太幸福了。我就看出你是一只毫无妖气,品性纯良的鲲鹏。把我自己交给你,你一定不会虐待我,会对我很好的。”
夷波欲哭无泪,用力在他背上拍了拍,“好了,咱们现在去找龙君,找到他,一起回飞浮山,时间不多了。”
对于一只专司净化的神器来说,他没有一点坏心思,就连这种隔离情敌的机会都没有想过要利用,开了天眼,四处寻找龙君的下落。视角转到太液池旁,终于发现了困在临照殿里的龙君,这人现在好歹是女身,为了逃出来一点形象都不顾,高高挽起袖子,裙摆塞在袒领里,正忙着扒窗户。是不是有胸部就了不起啊?白花花的一大片肉,真是叫人觉得扎眼!
他和夷波一起去,虽然武后命太子思过,但储君就是储君,看守的人只能行劝导之责,不能横加阻拦。当他们像一阵风似的卷进内廷的时候,消息已经传到武后和高宗耳朵里了,于是三路人马赶赴那个偏僻的宫殿,夷波他们自然先到,大脚一蹬踹开了殿门,那时候龙君正挂在窗户上不上不下,见他们进来很惊讶。
夷波忙把她抱了下来,激动地向他介绍,“干爹,我找到了,他就是壶盖。”
龙君对自己这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表示极度不满,盯着合欢转了两圈,“从哪儿看出来他是壶盖了?”
夷波掏出镜子说:“星君人真好,他给我偷运了净婆梨。”
正要再行计较,殿外人声吵嚷,原来武后和高宗也到了。武后是极端强势的人,连审问都不需要,大袖一挥,“这两个妖孽胆敢蛊惑太子,来呀,给我把他们抓起来,一并烧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