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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1章 独然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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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嵇康《琴赋》中言: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。

    作为女儿,甯馨对于母亲是析理在前,相劝在后,即便端着皇后的架子指责,也是怕惹出大差错毁了整个富察家。她承认母亲有手段,但都是些小女人心思,若是在普通人家还算管用,紫禁城里却断然行不通。

    前几日才告诫过母亲,若母亲能听进心半分,她今日也不至于在寿康宫受辱。

    憋着气回到长春宫,刚踏进正殿,乍见永琏竟然在次间,正由宫婢们伺候着吃果子,甯馨这才忆起,冬夏两至皇子们只上半日学,午后不用练习骑射。

    甯馨见到儿子自然是高兴,可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,而是冷眼看向母亲。

    富察老夫人淡淡地说道:“是我让嬷嬷把二阿哥带过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额娘,如今可不同于乾西五所时,老祖宗规矩,非初一十五或大节庆,阿哥们不可随意和生母相见。”甯馨无奈地叹了口气,毓庆宫的嬷嬷,全是太后所安排,母亲此举就是再给她找麻烦。

    富察老夫人不以为然地轻笑道:“我这个做外祖母的难得入宫小住,疼爱外孙,想多见见他,难道还不可以吗?”

    “永琏,既然午后不用习骑射,那就把学过的《四书》都抄一遍,全当练字了。”甯馨沉着脸吩咐,又让翠微立刻把永琏送回毓庆宫。

    “难得空闲半日,又要他练字,何必这么严格,他才是多大点的孩子。”虽然甯馨没有明言,但富察老夫人也猜到「正大光明」匾额后是永琏的名字,可即便如此,她还不能理解皇家对阿哥们的严苛规定。

    “家有家规,‘严格’是皇上的圣谕。”甯馨厉声反驳道:“去年,皇上面谕上书房先生:皇子年齿虽幼,然陶淑涵养之功,必自幼龄始,卿等可殚心教导之。倘不率教,不妨过于严厉。从来设教之道,严有益而宽多损,将来皇长成自知之也。”

    甯馨搬出圣谕,自然将富察老夫人堵得说不出话来,母女之间冷面对峙而立,满室的奴才不知所措,永琏望了望母亲和外祖母,原本他就不想来长春宫,此刻正好借机开溜。

    “谢外祖母疼惜。”永琏扯着衣衫,嘟着嘴说道:“儿子听皇额娘的话,现在就回毓庆宫练字。”

    垂着头离开,可前脚踏出长春宫,永琏立刻满脸兴奋,一路小跑步到过螽斯门往右转,跟着他的老嬷嬷忙追上前,说道:“二阿哥,出了崇禧门,可就快到慈宁宫了。”

    “正事。”永琏背着手,有模有样地说道:“刚才给外祖母请过安,眼下也应该去给皇祖母请安,这是礼数,有什么问题吗。”

    毓庆宫当差的嬷嬷都是康熙朝留下来的老人,深知与其搅和进婆媳之争是自讨苦吃,还不如装聋作哑,且阿哥们才是主子,她们这些当嬷嬷的,也只能在主子有错时稍微规劝,而给太后请安并非过错,自然也就轮不到她们说话。

    而长春宫内,气氛在永琏离开后,反而变得更僵凝。

    甯馨屏退众宫婢,又让翠微到殿外下守着,不准别人靠近,才将毓媞赏赐的绣绢递到母亲眼前,冷声说道:“额娘,女儿早就提醒过你,这里是紫禁城,处处都有太后的眼线,就连我的长春宫也未必干净,你有任何手脚都不是在帮我,而是在给我惹麻烦。淳嘉要住兰丛轩,已然在太后心里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,无论怎么找补都是枉费。”

    在绣绢这件事上,富察老夫人确实有些疏忽了,因为功课布置得急,要求秀女们一天之内绣好绢子,且内务府派给秀女的是上用布料,就是有银子外面也没处买,原本是想让长春宫内的自己人代绣,但又担心甯馨察觉,才只能找宫里的绣娘为枪替。

    再者,当初乾东五所的老嬷嬷给秀女们布置功课,并未透露绣绢要敬献给太后,她想着,既然仅是在内务府留档,当然要绣的出众些,得宫中奴才议论,风声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,殿选时皇后便有理由将其留用,自然就可越过太后这一层。

    但现在细细想起来,只怕她的筹谋,早已成为别人挖好的陷阱,就等她往下跳呢。

    “我上次就跟你说过,你现在身边缺个出头鸟,淳嘉确实不聪明,但这便是她的有点,但凡她有点心思,岂能那么容易被你操控。”富察老夫人叹了口气,今日在慈宁宫她算是看明白了,佩兰是太后最好用的棋子,可惜已年至三十,就快花残粉褪,遂有培养出一个玹玗,加之玹玗的背景,若不早些除去,只怕是后患无穷。“你以为像淳嘉这样的绣花枕头那么容易找,额娘费了多少心思才物色到。”

    “额娘大可省些心思,宫里的事情外人不便插手,只要额娘不给我添麻烦,就算万事大吉了。”甯馨一直就不喜欢母亲过多的控制她的人生,此刻听了这些话,她的脸色更是难看,整治玹玗她不是没试过,但最终是得不偿失。“当初我只是顺水推舟,将计就计,结果秀贵人被打入冷宫,前儿听景福宫的人来报,怕是已经成失心疯;另外一个遭到禁足的陈贵人,敬事房揣摩圣意,早把她的绿头牌扔了;最麻烦的还是仪嫔,皇上亲口告诉我,她是理亲王的细作,若非皇上对我信任有加,只怕我这个皇后还没等到正式的册立大典,就已经被废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现在是埋怨我这个当额娘的吗?”富察老夫人仔细端详着女儿,既然养育了个凤鸾之瑞,也就不能像寻常家庭的母女那般掏心贴肺,可如此冰冷的目光好似看仇人一样,愣了半晌,才赌气地说道:“好一句‘宫里的事情外人不便插手’,好女儿啊,嫁入了紫禁城,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,如今贵为皇后,更嫌弃我这个额娘是外人,但你也不想想,皇上登基前就有那么多侍妾,究竟是谁帮你拴住了皇上的心,才让你有今天的地位。”

    “够了!”甯馨不由得提高了声音,“额娘是为我找来了一把打开皇上心房的钥匙,可如何才能稳稳住在皇上心里,能占有多大的地方,都是靠着这些年我苦心忍耐。额娘若再折腾,我后位不保,功亏一篑也罢了,只怕牵出旧案来,整个富察家都要倒霉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富察老夫人心中一怔。

    “额娘这么心急想除掉玹玗,是在担心那把刻有‘内造办康熙朝制’的白玉折扇吗?”养性斋前与玹玗的对话,此刻全都回荡在甯馨耳畔,母亲当年自作聪明,竟然累她被一个小丫头威胁。

    富察老夫人愕然道:“那个丫头知道这件事?”

    “知道……”甯馨低喃轻笑,又无奈地摇头道:“岂会只是‘知道’那么简单,玹玗的母亲是什么人,额娘难道还不清楚吗?”

    康熙朝九龙夺嫡,后宫牵涉其中,连妃嫔都活得步步惊心,又何况是命贱如蝼蚁的奴才。但赫哲?谷儿偏偏就在硝烟里全身而退,当年永和宫的奴才无一幸免,独她能凭借和年家的关系,得雍正帝赐婚,全家出包衣,重归正白旗。

    其实,内务府包衣三旗,有很多家庭或经商,或有官职在身,生活远比那些衰败的八旗家庭富贵,且有钱有人脉,只要打点到位,家中女儿根本不用入宫为使女。

    包衣世代为仆,但家境好的那些,在紫禁城外也算官宦小姐,入宫后却要沦落为端茶倒水,伺候主子的宫婢。

    若非有利所图,那些家庭又岂会舍得把女儿往宫里送。

    有何利,又图什么呢?

    使女入宫虽是奴才,但若时来运到,转身就能成为妃嫔主子。

    还有就是比着赫哲?谷儿的旧例,尤其是因罪被贬入包衣的老辈旗人家庭,若族中能得个品貌端正的女儿,便成了全家的指望。

    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。

    雍正朝那般混乱的局面,还是有官宦人家争着抢着要把女儿往宫里送,尤其是落败家庭被撂牌子的秀女,更是想法设法的拉关系托人脉,谁让家中男人不顶用,只能把重振家声的厚望押在女人肩上。

    远的不说,光是眼前就有个现成的,储秀宫高贵妃,包衣使女身份入宫,如今全家抬入满军镶黄旗,赐满姓高佳。

    当年高斌送女儿入宫,几乎倾尽所有买通关节,要银杏成为佩兰的教引姑姑,这打得是何种算盘,明眼人都看得出来。

    富察老夫人瞪视着甯馨,良久后,才喑哑地说道:“赫哲?谷儿,不过奴才一个,只是运气好,若没有仁寿太后庇佑,她现在还不知是何种光景呢。”

    “除了运气,她还有额娘永远及不上的心思。”这话说得很重,但甯馨不后悔,她定要快刀斩乱麻。“她入宫有仁寿太后庇佑,是运气好;她离宫有敦肃皇贵妃安排,也是运气好。可仁寿太后死了,年家败了,她有立刻遭祸吗?”

    同样是为女儿铺路,谷儿在紫禁城内的日子没有白熬,往上数有太后和皇上,往下数还指不定有多少奴才。

    谷儿虽然是个女人,但深谋远虑,又懂得未雨绸缪,离宫后心经营多年,是四九城人尽皆知的活菩萨,雍正帝能斩海殷,却要放她和玹玗一条生路,以免遭全京城非议。

    这才是真正的筹谋,以恩换情,既能得利,又不给人留下把柄。

    连雍正帝都算不过的人,富察老夫人竟然敢去班门弄斧,那和自取其辱有什么两样。

    面对女儿的指责,富察老夫人心里的震怒无以言表,但仍旧努力维持平静,冰冷地打断女儿,说道:“住在紫禁城,每日去给太后请安,都却要遭她冷眼,额娘忍着受着是为了谁,操碎了心竟只得一番怨言,寒心啊。”

    甯馨微微侧头,避开母亲的视线,叹道:“额娘要是觉得憋屈,就早些回府吧。”

    一句话听得富察老夫人心如刀绞,刻意用生疏的语气问道:“皇后娘娘是在对老生下逐客令吗?”

    “外戚确实不便长留宫中。”甯馨低垂眼眸,狠下心说道:“且额娘离开了,淳嘉方会知收敛,更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长春宫,盯着启祥宫,我才能真正安心,不用处处帮额娘补漏,整日寝食难安。”

    富察老夫人被气得脸色苍白,怒责道:“老生如何让皇后娘娘寝食难安啦?”

    “额娘,纯怡为什么会染热痱,永璋又为什么会生病?”甯馨眸光肃冷,沉声反问。

    富察老夫人一顿,深深叹了口气,“原来皇后知道了,我也是无奈,皇后自己也说,外戚不便长留宫中,总得有个由头。”

    “额娘,纯怡可是你亲外孙女,不是借来的棋子。”甯馨低低地喊了一声,气得身子发僵,双拳紧握,视线移向桌上的绢子,默了许久才平复了情绪,轻声说道:“还有永璋,额娘觉得我为什么要亲自照顾,如果不是我在补漏,让太后知道了,谋害皇嗣乃是死罪。”

    “这事我让绿蓓去办的,她会信不过吗?”富察老夫人的视线也落到那张绣绢上,纵然绿蓓信得过,却不能保证长春宫和启祥宫就真的干净,此刻心里想着虽然后怕,但话还是说得强硬。“又不是你亲生的,怎么也不见你紧张静怡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永璋是皇子。”甯馨瞳眸柔黑深幽,一字一句说得清晰,却又不明白解释。

    并非她这个做女儿的看不上母亲,而是寻常妇人的见识始终短浅,可她既然在皇后的位置上,儿子又是储君,就得把目光放得更长远。

    《古今贤文》中的谚语:打虎还得亲兄弟,上阵须教父子兵。

    圣祖康熙帝有裕亲王福全,世宗雍正帝有怡亲王胤祥,当今乾隆皇帝有和亲王弘昼。

    不觊觎帝位,但能全心辅佐帮衬,永琏身边也得有个像这样的兄弟才好。

    永璜文武双全,可惜不合适,养在无所出的贵妃膝下,早晚会被推去争大位。

    永璋是她目前唯一的选择,且算年纪和永琏相差不大,日后也容易培养兄弟感情所以永璋一出生,她就表现得及其疼爱,又主动请旨要亲自教养。

    不过她的心思,母亲不会懂,她也不指望母亲能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