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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傻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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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李老师?”

    “李长安!”

    道士恍然惊醒。

    “你咋的了?”

    旁边鲍春华满眼的古怪,在他的眼中,没有什么宫装女神,只有这个年轻的记者突如其来的呆滞停机。

    “莫事。”

    道士随口回了一声,再瞧棚子里,鲍志云抱着神像又蜷缩了回去,而他怀中的泥塑菩萨已然没了先前的神蕴。

    李长安呼出口气,回想起刚才看到的幻想,莫不是这懵懂神明给与的最后的指引?

    他看着女神先前指着的方向,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这时,鲍春华又笑眯眯地开了口。

    “看起来也问不出啥子咯,害你白跑一趟了。”

    听这口气,是要李长安从哪儿来回哪儿去。

    但这时候,哪儿能一走了之。

    道士脑筋飞转,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主意,在脑子里琢磨了一下,便笑道:

    “也没白跑,其实我这次来,除了采访鲍志云老先生,还有另外一个任务。你们这儿不是红茅种植示范村么?”

    鲍春华不动声色。

    “对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主编觉得红茅公司带动农村发展很有看头,让我顺便来做一个乡野调查。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“红茅集团是好样的哦,帮了我们农民的大忙,带领了大家致富。”

    “洪总是好人,村里头的公路还有小学都是他带头出资建成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村有很多贫困户、五保户生活困难,洪总每个节假日都发生活用品给他们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一年下地累死累活才种点儿口粮,现在每天轻轻松松,每个月除了分红还有工资,你说爱不爱意,洪总要不要得嘛?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李长安沿路挨家挨户问下来,得到的全是对红茅的歌功颂德。

    不过这倒也不出乎意料,照袁啸川所说,这红茅集团在地方盘根错节多年,要没点儿本事,早被连根拔了。

    道士打发走一个结结巴巴背完台词的大婶,旁边鲍春华就腆着肚皮凑了上来。这人像个牛皮糖,粘着李长安不放,但你还甩不掉他,因为这货居然是丰顺村的村长。

    此时他脸上挂满了得意。

    “怎么样嘛?李老师对这采访结果还满意不嘛?”

    “满意。”

    照他们说的,你们洪大善人都快功德圆满、白日飞升了。李长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。

    “听了这么多,我就得你们红茅集团也不单是卖药酒的,还卖的是慈善,卖的是良心。”

    “对头。”

    鲍春华刚点下头,就觉得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头,但还没咀嚼出什么味儿来。

    旁边传来一阵嬉笑。

    “傻子。”

    嘿!

    鲍村长气冲冲转过头去,只一眼,却是更加气急败坏了。

    概因笑话他是“傻子”那人,正躲在路边的小树丛里,脏兮兮的脸上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,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傻子!

    鲍春华抄起一块石头就砸过去。

    “你个傻婆娘,滚一边去。”

    可这傻子反倒不依。

    “我不滚,我也要接受采访。”

    这么一句倒是把鲍春华给逗乐,而旁边的李长安却有点诧异。

    婆娘。

    “女的?”

    老实说,人脏成了这样子,实在也辨不出了男女。不过她头上“鸡窝”颇短,李长安一直以为她是个男的。

    旁边,鲍春华听了,给李长安解释道:

    “这是我们村里头的一个女娃娃,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壳烧傻了。后头,那年地震,婆婆爷爷爸爸妈妈全遭滑坡埋了,剩这么一个孤零零、傻搓搓也是可怜。平常,都靠各家送些米粮蔬菜,不然,早就饿死了。至于她那个头发,可能是遭理发的割走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儿,他话锋一转。

    “这边儿差不多都采访完了,我们去下一个地方么?”

    道士却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哪里采访完了?”

    他指着那傻子。

    “这不还有一个么?”

    鲍春华难以置信。

    “她是傻子哦。”

    “傻子好嘛。”

    李长安笑道。

    “有些话,傻子才敢说嘛。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“你叫啥子名字嘛?”

    李长安递过去一颗薄荷糖。

    “鲍小慧。”

    一双脏兮兮的手把薄荷糖接过去,剥开糖纸,放进门牙漏风的嘴里,接着,同样脏兮兮的脸昂起来,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。

    道士仔细打量这张脸,在蓬乱头发与脸上污垢下,确实掩藏着年轻女性柔和的五官与轮廓。但美丽清秀是万万谈不上的,只能说二十来岁年华给与的东西,还没被艰苦带来的粗粝彻底磨灭罢了。

    “你晓得红茅公司不?”

    李长安又递了一颗糖果过去。他手上这袋薄荷糖,是刚才在附近的小商店买的。道士和包小慧约好,每回答一个问题,就给她一颗。

    她接过薄荷糖,依旧包进了嘴里,而后,拍手唱出些乱糟糟的调子:

    “穿新衣,戴新帽。要想发财,枇杷铲了,种红茅。红茅深,红茅高,一飞飞到李家庙……”

    老实说,语无伦次,不明所以。

    但李长安还是耐心等她说完,这才又递过去一颗,问起了新的问题。而鲍春华倒也没走人,只抄着手冷眼旁观,全不似先前采访时那般热心,亦或说,那般警惕。

    想来也不奇怪。

    这傻子说的话,平常人哪里听得懂?哪里又能去相信?

    好比这小慧,嘴里包着薄荷糖,絮絮叨叨说了几大段。

    零散、细碎、跳跃、词不达意、前后矛盾种种问题是条条都占。若是本村的乡民,这村前村后、左邻右舍的事儿都门清,也许能从只言片语里估摸出点儿东西。

    但李长安一外地人,哪里听得懂?

    可是。

    道士听不明白,旁边不有人能听明白么?

    于是乎。

    李长安明里用糖果勾着小慧不断说话,暗里却悄悄观察鲍春华的反应。

    当小慧说道“穿新衣”,鲍春华面露喜色。

    嗯,这条信息没用,略过。

    当小慧说道“枇杷铲了”,鲍春华目光透出点焦急。

    很好,这条有用,赶紧追问!

    不一阵,鲍春华的脸色黑成了锅底,道士手里的笔记本却密麻麻记了几页。上头全是根据鲍春华面色阴晴变化,从小慧话里整理、归纳出来的信息。

    其中有一条很是值得注意:

    李长安先前途经的那处红茅种植基地,早几年实际上是承包给一个果园老板种枇杷的。后来,红茅的人进来,要求人家低价转让,果园老板当然不肯。他们就通过这位鲍春华,召开了个村民代表大会,现场每家发了一百块钱,承若高价租地,通过了单方面合同转让的决议。然后,就把人家的果苗给铲了。

    然而第二年,人就把租金给降了回去,给得比果园老板都低,村民闹腾了一阵无果,还被收拾了几顿,眼看着茅草越长越高,再想种其他的作物也十分麻烦,一个个也就偃旗息鼓了。

    这是流氓撞见了土匪,没甚好说的。但值得注意的是,在此期间,某个领头闹事的失踪了一阵,与鲍志云的情况十分类似……

    李长安趁着鲍春华没反应过来,再接再厉。

    “小慧,你认不认得到鲍志云啊?”

    他嘴上问着小慧,眼睛却使劲儿往鲍春华脸上瞧。

    而小慧则是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她现在嘴巴里包满了糖,只能一边拿手捂着,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道:

    “主持爷爷要给盐水娘娘报仇,遭采石场的妖怪……”

    话到这里。

    李长安突然发现鲍春华一下子变了脸色。

    “你个傻婆娘,乱说啥子?哪儿来的妖怪!”

    他嘴上咒骂,更是作势要去打小慧。李长安眼疾手快,一把将他的手腕攥住。鲍春华一张白胖的脸顿时涨了个通红,这次却不是气得,而是疼的。

    等到道士放开,他手腕上已然青肿一片,他倒也是个识时务的,灰溜溜的滚到一边,屁也不敢放一个。

    但小慧被他这么一吓,却是满嘴的糖包不住,全给喷了出来,现在正在捡地上的糖往嘴里塞。道士见了,赶忙制止了她,抓了一大把糖递给她。

    “接着说,采石场的妖怪怎么呢?”

    小慧却把手里的糖还给了道士,只留下一颗。

    “一个问题一颗糖。”

    她郑重其事地说道,然后把这颗糖剥开,依旧包在嘴里。

    “采石场的妖怪要吃人的魂儿,脑壳长得五颜六色的,吓人得很!好多人遭妖怪捉进去,把魂儿吃了,吐出来,就像……”

    像啥她没说,只双手抱膝蜷缩起来,脸上作出一副夸张的呆滞模样。

    李长安默默点头。

    妖怪什么的,李长安是不怎么相信的。

    毕竟这末法之世,恐怕难有妖怪敢在人类社会兴风作浪,更何况,道士在鲍志云身上半点妖味儿都没闻到。

    但采石场……里头恐怕有些猫腻。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鲍春华已然满头是汗。

    一半是痛的,一半却是急的。

    苟日哩姓李的,手劲儿这么大;苟日哩傻婆娘,嘴巴不把门。

    他面上神情变幻了一阵,还是一咬牙小心喊道:

    “李老师?”

    “怎么?”道士回头看来,笑了笑,“刚才心急了,没注意轻重,你手没得事撒。”

    “没得事。”

    才怪!

    他心中已然骂遍了道士的祖宗十八代,却仍面带微笑问道:

    “我有个电话打进来了,我可不可以去旁边接个电话?”

    说罢,他紧张地盯着李长安,生怕对方强行扣住自己,不许自己与外界联系。

    不料,道士却完全不以为意。

    “不用管我,你先去忙嘛。”

    “好,那你们先聊。”

    这鲍春华一连跑出去几百米,这才收敛起假笑,恶狠狠瞪了道士一眼。

    “怪不得听得懂傻子的话,原来是一对傻子!”

    他拿出手机,拨打了某个号码。

    “遭了,出事了,露底了。”

    “村头的人都通过气,平时也教过该怎么说,但哪个晓得他跑起去采访一个傻子嘛。”

    “那傻婆娘一天没得事就到处乱跑,也没得哪个管她,总是哪天不小心遭她看到了嘛。”

    “嗯嗯,要得。放心,我会拖住他的。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不多时。

    鲍春华去而复返。

    李长安故技重施,却发现这鲍春华也不晓得是想明白了,还是别的原因,脸上四平八稳得很,让道士的法子失了灵。

    但好在该了解的东西,已经基本了解了,他收拾起东西,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小慧显然还对剩下的薄荷糖依依不舍:

    “不采访啰?”

    “不采访啦。”

    道士笑着把剩下的整袋糖全递给她。

    “都送你啦。”

    “送我?”

    小慧歪着头看着李长安,慢慢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接着,竟是转过身去,趴在地上,熟练地撅起屁股对着道士。

    “来嘛。”

    她回头看着李长安,眸子清澈见底不含一丝异色,而后,随手捡起一块木头,咬在嘴里。

    “你来嘛。”

    模糊不清地又唤了一声。

    道士先是愕然,接着是愤怒,再然后却是一脸复杂之色。

    旁边的鲍春华却是简单直白得多,他气得浑身发抖。

    “你个不要脸的贱货!”

    他叱骂着,抬脚就踢过去,却被道士起身挡住。

    李长安让鲍春华闭住嘴,扭头看着被吓得蜷缩起来的小慧,千般话语在嘴里滚了一圈,却迟迟出不了口,最后,只是柔声道:

    “你起来嘛。不需要。”

    “不需要?”

    “不需要。”

    小慧“哦”了一声,若无其事地又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,丝毫没意识到,方才那一幕,旁边人是何等的心绪起伏。

    良久。

    李长安才又开了口。

    “小慧?”

    她抬头看来。

    “你想不想去福利院嘛?”

    “福利院是啥子?”

    “一个有好多朋友陪你耍的地方,还有好多好吃的,而且不得让你像刚才那样。”

    她勾着头想了想,咧着嘴,笑出了鼻涕泡。

    “哦,我晓得嘞。”

    她忽的指着李长安。

    “你是人贩子!”

    然后一下跳起来,抓着糖袋子,一直跑到对面的田埂,才隔着水田喊道:

    “爷爷说我不能跟人贩子走。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又走访了几个村社。

    道士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“鲍村长。”

    “李老师,啥子事你说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今天的采访差不多完成了,这边不好赶车,麻烦你帮我喊个摩托啊。”

    “没得问题。”

    鲍春华答应得很是干脆,喊的车也来得很快,不过不是摩托,而是一辆面包车。

    “刷”一下,车门打开,跳出了十几条大汉把李长安团团围住。

    “李先生。”

    接着,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斯文败类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我们又见面啦。”

    是啊。

    李长安瞧着面前的杨三立和周遭的十来条大汉。

    可终于把你们等来了。